不同的文化不應比較高低,
尤其是以歷史的長短當標準;
不同的文化之間的關係只有彼此欣賞,相互學習……
路寒袖:我雖非出生於大甲,但那裡卻是我生命記憶的起點。
大甲位於台中都會的西北隅,地處偏遠,但它並未因此而被邊緣化,知名的藺草手工藝品蓆、帽的重要加工與展銷地就在這裡,在七、八○年代,漳州出租车发票大甲也曾是東南亞製造塑膠皮箱工廠的最大聚集區,不過大甲最有名的還是媽祖。
大甲緊臨大安港海域,東北季風特強,整個冬天猶如沍寒型的颱風季,到了翌年農曆三月,氣候早已春暖,人心也跟著熱呼騷動,家家戶戶摩拳擦掌的準備著大甲媽即將前往北港朝天宮進香,以及祂的聖誕慶典。
在我童年時,大甲媽祖廟鎮瀾宮的廟埕平時是搭棚隔間的數十個攤商,麵店、剉冰、布行、漫畫出租店……一幅小鎮繁榮景象,但到了農曆三月,他們就得休業,空出廣場以便舉辦一連串的廟會活動,最令我期待是幾乎連演一個月的戲,這野台戲可不只請一棚,而是三棚不同戲種同場較勁,分別是歌仔戲、布袋戲與高甲戲,前兩者每天都爆場,差別在女人看的與男人看的而已,然高甲戲由於一般民眾陌生少見,台下幾可羅雀。
我則是布袋戲台下的忠實小觀眾,開演前就卡位前排,散場了還流連忘返,每晚回家叫門,總被阿媽罵是「攑戲板的」。
我的童年是布龙岩出租车票袋戲的舞台,熱鬧的搬演著《大俠一江山》、《六合三俠傳》、《五爪金鷹喘氣破功俠》、《南俠翻山虎》、《大俠百草翁》、《風速四十米》、《玉筆鈴聲世外衣》……等,戲團之間競爭激烈,有的藝師甚至突發奇想,把別人戲齣裡的大咖都軋進自己的戲裡,活像布袋戲版的《復仇者聯盟》。在那些天馬行空的劇情,神奇超凡的武功招式裡,我才發現我的母語──台語除了溝通或罵人之外,搭配著戲台上的腳本,竟能穿梭於現實與超現實之間自在的翻騰飛揚,儒雅、俚俗、喜樂、哀怨、戲謔,各種聲情活靈活現,簡直就是語言世界裡的阿凡達。
我家隔壁是一家典型的傳統雜貨店,名為「漢洲商店」,不僅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應俱全,甚至連麵包、水果都販售。漢洲商店盡責的扮演著鄰里街坊間的傳播站,每天晨起,老闆漢洲搬開一扇扇木門後,店裡那部全街唯一的電唱收音機隨之也叫醒了整條街。老闆總鎖定三位名嘴的廣播節目,一是吳影,專講愛情家庭倫理劇,浪漫淒美。一是張宗榮,擅長武俠劇,義行江湖,風流帥氣。另外,就是義俠廖添丁的代言人吳樂天,抗日行俠,草莽詼諧。其間的空檔則台語流行歌曲、歌仔戲、布袋戲等節目隨興調頻。倒是偶爾也聽唱片,有趣的是這些唱片不是什麼歌星專輯、古典樂之類,而是庶民滾瓜爛熟的《秦世美反奸》、《周成過台灣》、《白賊七仔》、《邱仔罔舍》……等劇目。
漢洲商店彷彿是我的母語教練場,每天課程盡是名師開講,文藝武俠、俚俗嗆辣,各大門派薈精萃華;而每年農曆三月的媽祖廟前廣場,一齣齣的金光布袋戲無不刀光劍影、炮聲連台,簡直就是台語的年度大考。
當電視機成了戶戶買得起的家電後,漢洲商店那台收音電唱機就退位了。不過我的台語課並未因此而中斷,我的新任務是每天的中午與傍晚陪阿媽看電視歌仔戲,阿媽的偶像一大群,最早最迷的當然是楊麗花,然後是許秀年、王金櫻、葉青、柳青、林美照……因為是歌仔戲,所以清一色的女藝人,俊俏、苦情、甜美皆而有之,她們的戲談吐端莊,用字優雅,比起金光布袋戲含蓄斯文多了。
我倒是在歌仔戲裡,發現一個令人好奇的角色,叫「郡主」,戲裡皇親國戚、聰明伶俐、善解人意的那個人不都是叫「公主」嗎,「郡主」是何許人也?一直到後來我念了中文系,教我聲韻學的林炯陽老師主動在課堂上談到台語的特色,其中一個重點是台語理論上有八個聲調,但實際是七個,所謂的「八聲七調」,它的經典範例是:君、滾、棍、骨、裙、滾、郡、滑。從第一聲到第八聲,我總算找到了「郡」這個字安身立命最好的位置,那就是台語的第七聲。
林老師也提到,在漢語的世界裡,台語是資深而文雅的語言,它保存了諸多的中原古音,絕非長期被抹黑、扭曲的那種低俗語言,證據何在?老師說,古無輕唇音、古無舌上音。這兩項是台語的DNA、漢語的原型,是長期被取笑為「台灣國語」的主因,原來「說不標準」的,才是始祖!
雖然小學時,曾經歷壓抑母語的「國語運動」,當時只要在校園內說「方言」不是被罰錢,就是被迫掛「我要說國語」或「我說方言」的侮辱紙牌,所幸在我們大甲鄉下,老師只在上課說國語,敷衍一下官方的政策,私下也是滿口台語,因此我童年的母語生命得以正常茁壯。到了高中,讀的是以學風自由聞名的台中一中,同學來自各地,大家更是想講什麼話就講什麼,沒人會以異樣眼光看你、限制你。
在大學之前,不畏懼、不自卑的說母語是來自血緣情感的坦然與信心,但在上了林炯陽老師的聲韻學後,則是在學術上得到論述的理直與氣壯。語言是文化的一部分,而我的文化觀是:不同的文化不應比較高低,尤其是以歷史的長短當標準;不同的文化之間的關係只有彼此欣賞,相互學習。
向陽:我與你一樣,都生長於中部的鄉下,但比起大甲,我出生的地方更加偏遠,在台灣唯一看不到海的南投縣,且位處縣內偏僻山區的鹿谷鄉。這裡如今已是假日車水馬龍之處,溪頭、杉林溪、鳳凰谷,都是假日遊客喜愛登臨的景點;這裡最知名的名產是凍頂烏龍茶,沿路盡是茶園、茶行、茶莊,還有通往溪頭路旁迎風向遊客招手的竹林、杉林……儼然優詩美地。
但,在我出生的1950年代,鹿谷鄉還是典型而閉鎖的農村,以農作和伐木為主要產業,居民多數以種田維生,日出作、日沒息,入夜後少見燈火,但有滿天星子燦熠,直如世外桃源。我的父親出生於凍頂林家,世代務農,以種茶營生,但他因年輕時多病,無法下田,回復健康後,就到位於凍頂山下的車輄寮,在他叔父家中幫傭,直到成家立業。我殘存的記憶大約從家裡於1961年開設「凍頂茶行」開始,這間一開始只賣凍頂茶,後來兼賣書籍、文具的小店,影響了我的一生,是我後來走向文學之路的發源處。
上小學之後,父親與友人合創木材行,茶行由母親經營,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到茶葉採收季,住在凍頂的阿伯、阿叔、阿姆、阿嬸,就會擔著一籮一籮茶葉來到店裡,母親檢視茶葉、試茶泡茶,與他們聊天的景象:店裡茶香瀰漫,杯中澄黃的茶湯,還有母親和親戚談話的腔調,都在我的記憶中留存至今。
我的母親是集集人,出生於日治時期,受過高等學校教育,說話輕聲細語,很受鄰里敬重。從她的舌尖,流淌而出的美麗的語言,就是我從小耳濡目染的母語,是我與生俱來的第一語言,後來也成為我寫作台語詩的鮮明印記。這語言還揉合了母親試茶時的茶香,伴隨我難忘的童年記憶。
我的另一個和母語有關的記憶,就是和你一樣的廟會記憶。相較於大甲媽祖廟鎮瀾宮的香火鼎盛,車輄寮的廟會展現的是另一種農村模式。村莊裡沒有大廟,主要的是做醮,以及做戲,我印象中最鮮明的是在村子裡的「公厝」演出的布袋戲,每逢做戲日,村中老少大小都會帶著板凳來到公厝的大埕,欣賞布袋戲團的精采演出,你和我是同一個世代,你提到的《大俠一江山》、《六合三俠傳》這些戲碼,我也都還有印象。小學的我未必看得懂這些戲的內容,卻聽得懂布袋戲偶帶有戲劇性腔調的語言,而且相當喜愛,聽久了也會模仿這種布袋戲腔。並且,在我大三(1976年)開始台語詩的創作時成了我的詩篇之一,題目就叫〈做布袋戲的姊夫〉,我將童年時的「公厝」看戲的經驗寫入我的台語詩作,也以布袋戲的腔調四處朗讀,童年亦因此活現而出。
歌仔戲也是我喜歡的戲,1960年代的山村車輄寮還有一家戲院「廣興戲院」,主要演電影,偶或有歌仔戲團公演,記憶中我曾跟堂姊到戲院看戲,與布袋戲腔不同,歌仔戲以歌唱為主,多為讀冊音(文言音),小學生的我多半聽不懂,但對於台語在戲曲中展延出來的獨特唱腔則至今仍喜愛不置。
也跟你一樣,我從收音機聆聽並學習台語的廣播劇腔。小時我父母就為家中添購了留聲機和收音機、電視機,我因此可以不假外求,在家聽唱片、聽廣播。你提到的廣播劇,如吳影、張宗榮,以及後出的吳樂天,他們的廣播劇和腔調也都是耳熟能詳的聲音,大約從國小到大學這段學習的生涯中,他們用台語講述故事、演繹敘事節目,等如我在家庭教育之外的母語社會學堂,我揣摩他們講述故事的技巧、跟隨他們的台語發聲,也模仿他們的敘事口吻,不亦樂乎。而這,後來也都成為我習作台語詩時的養料。
與你的母語經驗較不同的是,由於地處偏鄉,娛樂不多,小時候的玩伴大抵就是鄰居的童伴,我有時會招集弟、妹和這些同伴來我家,演布袋戲給他們看;或者就用店裡的紙箱挖空一側,使其形如電視機,坐於箱中播報新聞或講故事,模仿廣播劇、電視新聞或連續劇,娛樂和我年齡相差不多的「鄉民」;由於家中訂有《國語日報》,學習作文之外,我也模仿廣播電台新聞播報員的口吻,嘗試用台語來播報中文寫出的新聞,這個經驗一直到今天都讓我受益無窮。
十八歲以後,我離開故鄉,北上就讀文化學院東語系日文組(今文化大學日文系),與北部、南部的同學相較,我的台語帶有濃厚的南投腔調,偏漳州音,尾聲清揚,我開始從不同的同學口中聽到台語的鹿港腔、宜蘭腔、屏東腔……等不同的語調和發音,這使我對台語的聲腔產生了很大的興趣,而研習日文的過程中,又發現日文漢字讀音與台語發音的相近,於是開始了一個階段的台語白話音和讀冊音的比較學習。不過,這個比較後來並未繼續進行。
大三這年,我被選為華岡詩社社長,這使我開始嚴肅思考過去散漫創作、零星發表的現代詩書寫問題:我要寫什麼?什麼題材才能建立我與其他詩人不同的特色?我可以用什麼語言或技巧來寫出與他人不同的風格?那是現代主義詩作風行的年代,是超現實主義詩風盛行而讓寫實主義盡披靡的年代,我反省自己有何本錢,足以和主流詩風有所差異?我的母語,來自母親舌尖的語言,應該是我可以嘗試的一條道路,於是開始了台語詩的嘗試。
那年我二十歲,終於從母親的舌尖找到在詩壇發聲的腔調。
路寒袖:我讀到你的〈做布袋戲的姊夫〉時,就覺得你一定是布袋戲同好,否則寫不出那樣傳神的作品。只是好奇你們內山跟我們海口演的布袋戲齣不知相同否,幾十年來無數次的相聚,卻從未問起,哈,沒想到你也看過《大俠一江山》、《六合三俠傳》。其實,我在布袋戲裡不僅領受到台語超凡的延展性與扭力,充滿奇幻、超現實的武功招式更是開啟了我的想像異次元,這些給我後來的詩創作蓄積了取用不竭的能量。
不過我的台語書寫比你晚多了,主要是當時用字尚未統一,雖學界、民間、創作人投入台語研究者眾,然各據山頭,莫衷一是,這讓我躊躇了近十年,直到九○年代初,台語界共識漸成,加上早已從事台語創作的好友林沈默與主持台灣語言音標(TLPA)計畫的洪惟仁教授當了我的用字顧問,又恰巧陳明章邀約,我才在1991年寫了第一首台語詩〈春雨〉,這首詩後來就由他譜曲,成了潘麗麗首張專輯的標題歌。
向陽:雖然出發有先後,但你在台語歌詩的成就還是高我甚多。我從20歲開始寫,30歲(1985年)時,由《自立晚報》出版了我的台語詩集《土地的歌》,但當年的環境不容許,只能名為「方言詩集」。在沒有像今天這樣多的辭典之下,趙天儀教授寄給我連橫的《台灣語典》成為我用字的參考,外加我從古籍中囫圇吞棗的揣測用字,參考瑞成書局、竹林書局出版的歌仔冊,以及李獻璋編的《台灣民間文學集》、吳瀛濤編的《台灣諺語》,還有流行歌本來選字,艱辛之極,部分用語如「阿爹」採用歌仔戲,部分用語則只能採取訓用字。青瞑毌驚牛(初生之犢不畏虎),才敢放手去寫,就這樣寫成了一本詩集。但這本《土地的歌》讀者並不多,反倒以這些台語詩譜成的歌讓我得到安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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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立政治大學新聞博士,曾任自立報系總編輯、總主筆,現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文所名譽教授,著有詩集《亂》、《四季》、《向陽詩選》、《向陽台語詩選》等多種。
台中大甲人,長期從事報章雜誌、書籍編輯工作,曾任高雄與台中兩市的文化局長。覺得作家最好與最差的工作就是「專事寫作」,而現在自己就幹這事。著有詩集《那些塵埃落下的地方》等二十餘部,最近剛出版台語詩集《有夢最美》。